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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，我不恨你了,http://www.dxs89.com
打小，我就在母亲的巴掌、藤条下长大的。母亲似乎特别地不喜欢我，我不乖，很叛逆，还是个女孩。
乡下村庄里都很重男轻女，可惜母亲一嫁入门连着生的五个都是女孩，未能为婆家添一个男丁，婆婆嫌弃着，母亲自觉未能有一个孩儿为自己扬眉吐气的，活得甚是压抑。
我家是间很传统的宅子，深深的院落，高高的墙。母亲喜欢担了一张矮藤椅，坐在院子的桂花树下做针线，给我们姐妹五个绣帽子，纳鞋子或者补衣服。我是大姊，常常被母亲一声吆喝就乖乖地蹲在她旁边给她挑针拉线的，做些活儿。母亲偶尔高兴时会很疼惜地注视着我，那眼神温柔酥软，像甜腻融化的白糖膏，轻声对我诉说我还在襁褓中时，她是如何地疼我，让父亲给我买奶粉吃，等再长大一些了，会爬了，会走路了，她又让人从城里捎来了辆儿童自行车，还有布娃娃。母亲说，五姐妹里，就只有我一个吃过奶粉，玩过自行车和布娃娃了。每听到这，我就会很自豪，有种飘飘然的感觉，这是我的优势，是我四个妹妹都没有享受过的。
可惜这些事情我都不曾记住，打我有记忆以来，我就只记得母亲的藤条和斥骂，母亲口中所说的奶粉、自行车、布娃娃，我连个影子也没见着过。母亲和妯娌不和，和奶奶斗嘴，或是受父亲的责备，心里一憋闷，一个耳光就扇过来，炽辣辣的脸庞，假如我再滴两滴眼泪，另一个脸庞也遭殃。我很委屈，独个儿躲在后院里哭，我学会了顶嘴，我没有做错事，凭什么打我。而母亲这时更怒不可遏，要不是你是个女的，你母亲怎就会被人家瞧不起，连你父亲也不正眼瞧一下我的，也不知你奶奶是怎么对我，生了五个，没有一个她抱过……母亲的斥骂声总像蹩脚的二胡声，越拉越短，最后嘎然而止，她又坐在前院的藤椅上做她的针线活。此刻，母亲的眼神显得很空落，有时会盯着桂花树看着一个晌午，嘴里喃喃着，你妈妈无父无母地嫁到这里，只指望你们几姐妹为我争气点，不用受这么多的白眼。
上小学的时候，母亲打的次数更多。母亲常常越骂越凶，从灶下抽出根拇指粗的棍子出来打，直打得我在地上满地里打滚求饶，也不见一个亲戚过来劝。我的哭声震天，分贝极高，把巷子里的小孩子都引来观看了，我开始懂得什么叫羞辱，这一刻，我很恨母亲。
我常常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母亲，我恨她总骂我，打我，我还想过就此收了几件衣服去浪迹天涯，以后永远不再踏足这个家。我性子变得很火爆，总为一些小事动怒，甚至是打妹妹，亲戚朋友买给妹妹的衣服玩具，我抢着穿争着玩。我不帮忙做家务，老在外头跟同学混得许久才回家蹭饭吃，母亲一个劲的骂，我再不吭声。
小学六年级时，父亲摔伤了腰骨，再不能出去工作，家里一下子断了经济来源，母亲不得不出外赚钱。母亲有一手好手艺，手工细活出色，在工厂里接些针线活回来做。屋子里一下子堆满了羊毛衫、羊毛线，从阁楼到厅堂，再到院落，四个妹妹都围坐在母亲的藤椅周边干活儿。只有我，还在外面玩，傍晚就回去吃饭，吃完饭把碗筷扔下，直把母亲气得牙齿咯吱吱响。
家里生活拮据了，我连一件T恤都已经穿着有两年了，洗了穿，穿了洗，煞白的，布料上起了小小的毛粒，班上同学个个都穿着鲜亮的，她们的嘲笑让我的头越来越低，连走路也不敢正眼望着人的。那晚回到家，我把里屋的橱柜一个个翻出来找，我希望找到一件别致的T恤或裙子，让我可以换着穿，可惜，全都是小时候的短短的不合时宜的服饰，现在的妹妹穿的也是我穿过的衣服，我去哪里找一件漂漂亮亮的让自己去班上炫一炫。偶尔翻到父亲的衬衫，在胸口上的袋子摸到了几块钱，我心里一乐，就偷偷揣在裤袋里了。父亲工作时，我们几姐妹还有几毛零用钱，嘴馋的时候买些糖果吃。可是父亲受伤那么多年了，我们再没有买过糖果了。我用着这淘摸来的几块钱，可以跟着同学在外面解馋很多天呢。可以吃摊子上卖的热乎乎的芋头片，还有麦芽糖。有了这个甜头，连着几天的，我都趁家人不留意的时候在母亲橱柜上淘摸父亲的衬衫口袋。以前父亲工作赚来的钱就塞在里面，后来不会工作了，母亲也是把一两天的买菜钱搁在那里。我拿，只是拿小张的，偶尔看到几张几十块的，就挑了一张出来，生怕被发觉。直到那天晚上，我吃完饭在里面淘摸时，二妹进来了，发现了异样，指着我说，妈妈，大姊偷钱。
妈妈像一阵风一样旋进房门，一把揪住我的头发，先是啪啪两个耳光，顺手又把墙壁上挂着的父亲的皮带抓下来就抽，我哭着躲在橱柜一角，母亲这一次打得很凶，皮带抽完了，又跑到后院拿了根结实的棍子打，边打边骂，眼见着我的手肘都已经出血了，她还是不肯罢休。母亲说我不是她生的，什么都不学好，还学会偷，做人怎么这么不清白。
我泪眼模糊，口齿不清地回击，我是真的不是你女儿，你什么都打，是也打，不是也打，我是你捡来的。我以后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了。母亲听完，直气得发抖，手里的棍子停了，只看见她平板的脸青筋乍现。吵闹声终于惊动了年迈的奶奶了，奶奶向来跟母亲不和，这会子看见母亲把我手肘打得出血发肿，跟母亲更是嚷起来，最后把我拎走了。
自那次，我就呆在奶奶家过日子。我跟奶奶说，等我小学毕业了，我就出去找活儿干，不读书了。但是母亲还是把读初中的钱给送来了。奶奶的家就和我家隔了一条巷子，好几次，她都过来试着和我套话，向我嘘寒问暖，还是那温柔得像融化的白糖膏的眼神和语气，直让我心里忐忑不安，奶奶说两母女没有隔夜仇的，劝着我回去，我就死命不肯，我说我回去了，她还是会打我，她嫌弃我是个女儿身。要是我是长子，我就可以给她扬眉吐气，她在家族里就不用那么卑贱，被瞧不起。
初中毕业后，我到城里打工，从在小店里卖花、在茶餐厅里当服务员这些卑贱的工作做起，再怎么缺钱，甚至是两天饿着没饭吃，也绝不跟母亲提一句。其实自己也懂事了，知道家里的困境，有两个妹妹要读书，就靠着母亲手里的针线活，母亲是整日里赶货，那穿针引线的十只手指没停过，有时候没工开了，就只能急着四处去工厂上门，做些短工之类的。生病了也是搁着不理，为的也只是省着给妹妹读书。这些都是偶尔打电话回家，妹妹透露的，但每次我打电话回去，都是趁着母亲不在的时候。出城打工之后，我没再喊一声妈妈了。
四年后，我结婚了。因为没有钱，婚宴也就搁着没办。后来怀孕了，丈夫提议让母亲过来照顾一段时间。我犹豫了半会，才点头应好。虽然已经那么多年了，但我对母亲的恨似乎仍然没有放下。孩子快出生那一个月，丈夫把母亲接来。母亲似乎苍老了很多，头发干燥凌乱，掺着几丝银白，两腮贴着大大小小不一致的老人斑，眼角多了许多的干纹。这么多年我就只回过两三次家，每次都没正眼留意过母亲怎么样。这次看见母亲，心里不免酸酸的。但我并不很热情和母亲说话，只是把一个月的生活费塞给母亲，让她帮忙料理家务事。母亲每天起早贪黑的给我买菜做饭炖羊肉汤，在我家显得特别的乖巧胆怯，像一只受惊的小鹿，做什么事都要仔仔细细地问过我，我首肯了，她才敢去做。
十月份的一个晚上，我胎动，丈夫急忙叫了车把我送到医院里。孩子顺产，是个女儿。我兴奋难以自抑，第一次尝试做母亲的滋味。第二天一早，母亲拎着汤水过来看我了，我对着门口的母亲笑着说，妈，是个女儿。
母亲很憨厚地说，女儿好，女儿乖巧。
听完这句，我眼泪不禁哗啦啦地流下来，我说，妈妈，我很恨你，你以前那样打我。
母亲一怔，表情很痛苦，缓缓地说，等你做了妈妈后，就知道妈妈的不容易啊。
现在看着孩子一日一日的长大，那棵操坏的心没有一刻是悬得下的。吃鱼怕她噎着，得仔细把鱼骨给挑出来再喂食，走路怕她绊着，总不放心她在厅里玩，在厨房里做事没两分钟又得跑出来瞧瞧她有没摔倒，晚上怕她着凉或者睡觉乱翻滚，自己总睡得不够安稳。再稍大些了，又想着不知怎么教育好她，生怕她学坏调皮惹事。一个孩子已经把我累得甚是憔悴了，回想母亲生了五个，五个自己带，这个刚吃完，那个要拉屎，是怎么个忙法。奶奶没抱过我们，她总嫌弃我们是女儿，说话也是带着骨刺的，蛰着人心疼，父亲似乎也不爱母亲，不够温柔体贴，母亲出去打工干活儿，回来还得忙里忙外料理家务做饭洗衣，心里的压抑是没处发泄的。可惜我不听话，我还处处往坏学，每想到这，心里愧疚不已。母亲说得对，等你做了妈妈后，才会懂得妈妈的不容易。
女儿长大了，我一年里隔三差五的就会带着她回去看看外婆。父亲两年前去世了，母亲一个人守着间老宅子，高高的墙，深深的院落。踏进高门槛，推开笨重的红漆木门，常常看见母亲就坐在院落下新种的桂花树下纳凉，要么就是蹲坐在矮凳子上弯腰拾掇菜叶。母亲看见我们回来了，颤巍巍地扶着膝盖站起来，满脸的欣慰，我会马上让女儿过去搀扶外婆。母亲年老了，体迈了，在这潮湿的院落里，更显得单薄和孤独。母亲抓着我的手，抚摸着外孙女的头，笑得眼睛眯得比针眼还小，年纪大，眼睛老花，这会子她说要仔细看看我们，也是那么费力了。过年时家里姐妹聚在一堂拉家常时，母亲还常常会提起往年我不乖被打的事，母亲会哀怨地说一声，这孩子到生女儿了还恨着我呢。我真想说，母亲，我不恨你了。可是这么多年来，这话也一直噎在喉咙里，没喊出来。
，母亲，我不恨你了